河西走廊的人和事

By 郭 勇

这部文集包含了散文、小说,展现作者对生活、生命的感悟,语言素雅。诗歌、散文主题为家庭生活及个人游历等,小说以动物的角度记叙经历及对人类世界的看法等。

• Language: 中文
• Publisher: 郭 勇
• Release date: Nov 23, 2022
• ISBN: 978100507419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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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 是 乡 土 的 乡 土 （ 自 序）

河 西 走 廊 位 于 甘 肃 省 西 北 部， 是 内 陆 通 往 新 疆 的 要 道。 东 起 乌 鞘 岭， 西 至 古 玉 门 关， 介 于 南 山 （ 祁 连 山 和 阿 尔 金 山） 和 北 山 （ 马 鬃 山、 合 黎 山 和 龙 首 山） 间， 长 约1 0 0 0多 公 里， 宽 数 公 里 至 近 百 公 里 不 等 的 一 条 西 北—— 东 南 走 向 的 狭 长 平 地， 形 如 走 廊， 因 位 于 黄 河 以 西， 故 称 河 西 走 廊。

河 西 走 廊 自 古 就 是 沟 通 西 域 的 要 道， 著 名 的 丝 绸 之 路 就 从 这 里 经 过。

1 9 4 6年 在 走 廊 中 部 的 山 丹 县 城 南 四 坝 滩 发 现 了 古 人 类 文 化 遗 址。 专 家 对 出 土 石 器、 彩 陶 进 行 考 证， 属 于 新 石 器 时 代 文 化 遗 存， 距 今3 9 0 0—— 3 4 0 0年 左 右， 定 名： 四 坝 文 化。 说 明3 0 0 0多 年 前， 这 条 走 廊 就 有 人 类 生 存。2 2 0 0多 年 前 的 月 氏 （r ò u z h ī） 人 就 生 活 在 这 里， 他 们 应 该 是 这 里 的 土 著 人。 公 元 前 2 世 纪， 另 一 个 游 牧 民 族 匈 奴 击 败 月 氏， 成 了 河 西 走 廊 的 统 治 者。 公 元 前1 2 1年， 汉 武 帝 派 霍 去 病 率 兵 击 败 匈 奴， 河 西 走 廊 归 入 大 汉 版 图。 为 保 走 廊 畅 通 西 域， 在 河 西 走 廊 设 置 郡 县， 险 关 要 塞 处 设 立 都 尉， 驻 兵 镇 守。 同 时 在 山 丹 境 内 的 汉 阳 大 草 原 建 立 皇 家 马 场， 养 兵 秣 马。

公 元6 0 8年， 隋 炀 帝 以 征 服 吐 谷 浑 打 通 西 域 为 目 的， 西 巡 河 西 走 廊， 在 山 丹 境 内 焉 支 山 前 举 办 万 国 博 览 会， 召 见 西 域 二 十 七 国 国 君 及 使 臣。 以 此 确 保 丝 绸 之 路 畅 通 无 阻， 中 西 交 往 更 加 频 繁。 此 后 历 朝 历 代 都 把 河 西 走 廊 视 为 要 地， 屯 兵、 移 民， 发 展 农 牧， 开 通 商 贸。 河 西 走 廊 因 此 闻 名 于 世。

我 不 是 月 氏 人 的 血 脉， 也 非 匈 奴 人 的 后 裔。 我 的 祖 先 据 说 是 从 山 西 大 槐 树 下 充 白 菜 军 来 的， 在 河 西 走 廊 蜂 腰 地 段 的 山 丹 县 一 个 名 叫 范 营 的 乡 村 停 下 来， 建 家 立 业， 繁 衍 后 代。

我 老 家 门 口 挺 拔 着 一 棵 有2 0 0多 年 树 龄 的 老 杨 树， 村 人 都 叫 郭 家 老 树， 据 说 就 是 我 们 的 一 始 祖 郭 宝 金 种 下 的。 这 棵 树 像 一 把 巨 伞， 撑 开 来， 撒 下 一 大 片 浓 荫， 给 躲 避 毒 日 头 的 人 们 以 轻 快 与 凉 爽。 她 不 光 庇 护 郭 氏 子 孙， 也 庇 护 村 子 里 所 有 的 人， 更 为 那 些 远 行 者 们 提 供 了 歇 脚 的 去 处。 这 棵 树 高 出 同 类 许 多， 远 远 望 去， 鹤 立 鸡 群。 像 一 个 历 史 的 老 人， 静 静 伫 立 了 几 百 年， 审 视 着 自 己 的 子 孙 一 脉 相 承， 兴 衰 荣 枯。 现 在 这 棵 树 已 不 再 是 哪 个 家 族 的 私 有 财 产， 而 成 为 那 个 村 庄 的 象 征。

据 传， 一 世 祖 郭 宝 金 是 和 他 的 异 姓 兄 弟 张 宝 银 结 伴 而 来 的。 现 在 同 村 的 张 旭 一 族， 就 是 张 宝 银 的 后 人。 他 们 之 间 有 着 怎 样 的 关 系 呢？ 是 同 母 异 父 的 哥 俩 还 是 义 结 金 兰 的 兄 弟， 是 一 起 逃 跑 的 兵 士 还 是 躲 避 官 匪 的 罪 人？ 他 们 从 哪 里 来， 家 中 还 有 何 人， 他 们 是 携 带 着 家 眷 还 是 单 身 … … 这 些 对 一 个 人 来 说 极 其 重 要 的 信 息 都 没 有 流 传 下 来， 既 没 有 文 字 记 载， 也 没 有 口 头 的 传 说。

这 里 不 是 祖 先 的 乡 土， 却 是 我 的 乡 土。 我 用 我 的 一 生 见 证 了 这 里， 也 用 我 的 笔 记 录 了 这 里。 本 书 就 是 对 这 里 的 人 和 事 的 记 述， 尽 管 文 字 恬 淡 无 奇， 记 述 的 都 是 些 平 凡 的 小 人 物， 琐 屑 的 小 事 情， 但 又 觉 得 像 一 滴 滴 水 珠， 折 射 着 大 千 世 界， 反 映 着 一 个 时 代， 记 录 着 一 段 历 史， 同 时 也 是 对 不 是 乡 土 的 乡 土 的 描 述， 加 上 这 些 都 是 自 己 的 心 血 所 成， 舍 不 得 扔 掉。 于 是 想 自 费 装 订 成 册， 印 出 来， 做 个 留 存。 不 求 让 人 阅 读， 亦 非 借 以 扬 名， 只 想 对 自 己 的 文 字 有 一 个 交 代， 为 自 己 的 这 点 爱 好 找 一 个 慰 藉 而 已。

不 想 却 遇 到 了 汇 文 书 联 的 刘 艺 哲 编 辑， 建 议 我 数 字 化 出 版， 说 有 国 内 电 子 书 号， 可 以 在 国 内 合 法 上 架 销 售， 能 实 现 作 品 问 世 与 传 播， 也 有 样 书 相 送， 投 入 小， 回 报 大。

于 是 心 动， 不 妨 一 试。

2 0 2 2年1 0月 4 日 于 酒 泉

散 文 篇

母 亲 的 回 忆

一

也 不 知 道 是 咋 样 的 过 程， 总 之， 有 一 天 你 爹 被 人 领 着 来 提 亲， 那 一 年 我 只 有1 5岁。 在 这 之 前， 我 也 曾 想 过 将 来 的 事 情。 你 不 要 笑， 因 为 那 时 节 姑 娘 十 三 四 岁 就 有 了 婆 家， 和 我 同 岁 的 几 个， 都 出 嫁 了。 我 曾 想 象 着 要 找 个 有 文 化 的 或 是 能 当 官 的。 现 在 来 说， 也 算 是 如 愿 了。 你 爹 去 的 那 阵， 我 在 另 一 个 屋 子 里， 从 窗 户 的 纸 洞 里 看 出 去， 院 子 里 是 一 个 细 高 个 子 的 公 子 哥， 皮 肤 黑 黑 的。 当 时 我 想， 这 人 还 可 以， 只 是 皮 肤 黑 了 点 儿。 至 于 行 还 是 不 行， 那 就 是 爹 妈 的 事 了， 我 们 姑 娘 家 是 没 有 决 定 权 力 的。 不 像 你 们 现 在， 自 家 的 对 象 自 家 找， 自 己 说 了 算， 多 好！ 打 那 以 后， 我 就 算 是 有 主 儿 了。 就 常 常 想 象 着 那 个 人 家 的 情 形。 偶 尔 也 能 从 大 人 们 的 口 里 得 到 点 有 关 那 人 家 的 情 况。 脑 子 里 就 有 了 一 个 比 较 固 定 的 印 象。 可 等 到 结 婚 去 了， 才 知 道 那 个 人 家 和 脑 子 里 的 印 象 一 点 儿 都 不 像。

你 外 公 在 陈 家 墩， 可 以 算 是 个 文 化 人 了。 他 没 有 上 过 学， 却 不 知 道 他 是 怎 么 认 识 字 的， 他 读 过 许 多 书， 知 道 古 古 今 今 的 好 多 人 和 事。 冬 天 夜 长， 天 天 晚 上 都 有 人 来 听 他 说 书、 唱 曲， 他 还 会 弹 弦 子。 我 也 在 里 面 听， 慢 慢 也 记 下 了 许 多 故 事。 尤 其 是 那 些 古 代 英 雄 烈 女 的 事 情 对 我 影 响 很 大。 和 你 爹 离 婚 后， 一 直 不 再 前 行， 除 了 舍 不 下 你 哥 俩， 和 这 也 有 关 系。 我 崇 拜 我 的 爹， 我 也 就 跟 着 崇 拜 爹 崇 拜 的 那 些 历 史 人 物。 到 后 来， 你 外 公 还 常 常 用 这 些 人 物 来 鼓 励 我。

在 我 十 六 岁 的 那 一 年 旧 历 七 月 二 十 六 （ 公 历1 9 4 9年 9 月1 8日） 和 你 爹 结 婚 了。 你 外 公 常 说 我， 这 个 丫 头 生 在 八 月 初 三， 那 是 灶 奶 奶 的 圣 诞 日， 命 苦 得 很。 你 说 我 结 婚 的 时 候 正 赶 上 山 丹 解 放， 村 里 的 人 都 跑 光 了， 我 结 婚 的 那 天， 房 顶 上 站 着 人 放 哨， 看 见 有 没 有 部 队 开 过 来。 结 婚 的 第 二 天 部 队 就 过 来 了， 我 和 你 的 曹 姑 妈， 那 时 候 她 就 是 十 一 二 岁， 脸 上 涂 上 锅 底 灰， 从 后 院 墙 的 狗 洞 里 爬 出 去， 躲 在 庄 稼 地 里。 家 里 的 男 人 们 怕 被 抓 兵， 都 跑 得 无 影 无 踪 了， 也 不 知 道 你 爹 和 你 二 叔 他 们 跑 哪 里 去 了。 你 奶 奶 没 有 跑， 也 在 脸 上 抹 了 黑 灰， 衣 服 上 弄 上 脏 东 西， 抱 着 你 的 小 叔 守 在 家 里。

我 们 从 庄 稼 地 里 望 出 去， 一 队 穿 黄 衣 服 背 着 枪 的 队 伍 从 我 们 家 庄 子 南 面 的 大 路 上 走 过 来， 多 的 看 不 到 头 尾。 我 们 姑 嫂 两 个 吓 得 不 敢 动 弹。 大 约 一 顿 饭 的 工 夫， 人 马 才 过 完， 太 阳 快 落 山 了， 你 奶 奶 才 隔 墙 喊 我 们 回 家。 你 奶 奶 说， 这 些 当 兵 的 怪 了， 进 到 院 子 来， 看 我 抹 成 这 样 就 笑 着 说， 大 娘 不 用 怕， 我 们 是 解 放 军， 不 欺 负 老 百 姓， 快 把 脸 洗 了， 给 我 们 点 水 喝。 说 话 很 和 气， 喝 了 水 就 走 了。 可 我 们 还 是 惊 魂 未 定。 直 到 晚 上 男 人 们 陆 续 回 来， 心 才 安 定 下 来。

婚 后， 你 爹 就 多 数 时 间 在 外 面， 开 始 上 学， 后 来 工 作。 加 上 夫 妻 关 系 不 好， 他 常 不 回 家。 说 句 良 心 话， 是 你 爹 对 我 不 好， 嫌 我 土 气， 又 裹 了 脚。 所 以， 结 婚 后 七 年 才 生 的 你。 夫 妻 关 系 不 好， 又 迟 迟 不 生 孩 子， 我 在 家 中 的 地 位 就 可 想 而 知 了， 连 你 自 己 的 男 人 都 看 不 起， 谁 还 能 看 得 起 你 呢。

你 奶 奶 是 全 村 有 了 名 的 厉 害 婆 婆， 对 别 人 家 的 人 特 别 和 气， 可 对 自 家 媳 妇 十 分 厉 害。 她 那 多 得 数 不 清 的 规 矩， 把 我 整 治 苦 了。 一 天 提 心 吊 胆， 手 都 没 处 放。 说 你 坐 姿 不 好， 走 路 也 难 看， 不 秀 气， 没 教 养。 要 你 笑 不 露 齿， 哭 不 有 声， 走 路 步 子 要 小， 说 话 声 音 要 轻， 又 嫌 你 干 活 不 麻 利， 做 饭 洗 锅， 锅 碗 瓢 盆 要 是 不 注 意 碰 出 声 响， 又 说 你 拿 锅 碗 撒 气。 她 骂 你， 你 得 笑 脸 陪 着， 骂 罢 了 你 还 得 给 他 赔 不 是： 妈， 您 别 生 气 了， 别 气 坏 了 身 子。 哼， 气 死 了 你 偷 着 笑 呢， 给 我 装 气， 又 来 哄 我， 你 这 白 骨 精， 狐 狸 精！ 她 自 己 做 错 了 事， 或 是 她 的 儿 子、 丫 头 做 错 的， 全 都 怪 给 我。 我 就 这 样， 整 天 战 战 兢 兢 地 过 日 子， 熬 时 间。

只 有 到 了 晚 上， 才 能 偷 偷 地 哭， 想 我 的 爹 妈。 夜 里 哭 红 了 眼， 还 不 能 让 人 家 发 现， 就 得 早 早 起 来 梳 洗。 孩 子 啊， 那 时 候 媳 妇 子 是 最 底 层 的 人 了， 什 么 也 不 敢 说， 只 是 默 默 地 干 活。

你 奶 奶 男 女 生 了 九 个， 五 女 四 男。 那 时 候， 除 了 你 的 刘 姑 妈 和 孙 姑 妈 已 经 出 嫁， 你 爹 在 外 面 上 学、 工 作， 其 他 三 男 三 女 都 在 家 里， 你 四 叔 还 在 吃 奶。 加 上 你 的 爷 爷、 奶 奶 和 我， 全 家 九 口 人 的 吃 穿 全 是 我 做， 只 有 你 曹 姑 妈 间 或 搭 个 手。 除 了 家 务， 还 要 下 地 干 活， 就 连 推 大 磨 也 少 不 掉 我。 就 这 样， 我 还 过 着 低 头 进 低 头 出 的 日 子。 好 不 容 易 等 你 爹 回 家， 回 来 了 也 是 冷 冰 冰 的， 就 没 有 个 两 口 子 的 样 子。 连 自 己 的 男 人 都 不 待 见， 你 想 想 还 有 谁 能 对 你 好。

不 过 好 的 一 点 是 我 没 有 挨 过 打， 也 没 有 挨 过 饿， 你 奶 奶 在 其 它 方 面 想 法 子 刁 难 我， 可 从 来 不 克 扣 我 吃 饭。 相 比 之 下， 你 的 大 选 婶 婶 就 比 我 更 惨 了。 你 大 选 婶 婶 叫 赵 秀 英， 是 童 养 媳， 也 就 十 二 三 岁， 你 大 奶 奶 虽 然 眼 瞎， 可 对 媳 妇 心 太 狠， 经 常 打 骂， 有 时 候 竟 打 得 爬 不 起 来， 还 不 给 吃， 饿 得 面 黄 肌 瘦。

我 们 两 个 苦 命 人 都 不 想 活 了， 好 几 次 我 们 偷 偷 商 量 着 一 起 去 死。 一 次 我 们 终 于 商 量 好 决 定 去 投 西 大 河。 一 天 夜 里， 我 们 偷 偷 跑 出 来， 跑 了 十 几 里 路， 到 了 石 城 门， 那 里 的 河 流 最 急。 那 是 冬 天， 河 里 结 了 冰， 只 有 河 心 开 着。 只 要 一 跳 下 去， 就 没 影 儿 了。 我 们 两 个 沿 河 上 上 下 下 试 探， 谁 也 不 敢 跳。 就 这 样 溜 到 听 到 了 鸡 叫， 终 于 不 敢 跳， 就 急 死 慌 忙 地 跑 回 来， 悄 悄 睡 下。 要 是 让 人 知 道 了， 可 就 了 不 得 了。 我 去 的 时 候， 怀 里 揣 了 一 双 绣 花 鞋， 准 备 跳 河 时 穿， 结 果 回 来 时 跑 丢 了 一 只。

站 娘 家， 是 我 最 最 盼 望 的， 日 夜 都 想 着。 那 时 候 不 像 现 在， 啥 时 候 想 去 就 去。 站 娘 家 要 征 得 你 奶 奶 的 同 意 才 行。 一 般 情 况， 一 年 只 准 去 两 三 次， 每 次 不 能 超 过 十 天。 在 去 娘 家 的 路 上， 只 嫌 驴 儿 走 得 慢， 可 回 来 时， 不 知 怎 么， 一 走 就 到 了。 每 当 看 到 那 个 家 的 大 门， 心 就 提 到 了 嗓 子 眼 上， 口 干 得 想 枯 柴 一 样。

就 这 样 磨 难 了 七 年， 生 了 你， 算 是 稍 微 好 一 点 了。 俗 话 说 养 儿 遮 娘 丑， 没 有 原 来 那 样 低 贱 了。 你 是 长 孙， 你 奶 奶 疼 得 放 不 下， 一 天 用 大 兜 襟 裹 着 你， 东 家 西 家 满 村 子 炫 耀。 也 就 放 松 了 对 我 的 管 束 和 刁 难。 但 我 依 然 每 天 小 心 翼 翼， 低 眉 顺 眼， 我 觉 得 我 已 经 成 了 一 个 被 驯 服 了 的 下 人 了。

有 了 你， 我 就 有 了 希 望， 就 是 再 苦 再 难， 总 会 有 尽 头 的， 我 的 儿 子 一 天 一 天 会 长 大 的。 在 你 一 岁 九 个 月 的 时 候， 又 生 了 你 的 弟 弟。 你 是5 6年 正 月 初 一， 郭 坚 是5 7年 九 月 初 三。 刚 生 下 你 弟 弟， 还 在 月 子 里， 我 患 了 一 场 大 病， 几 乎 死 掉。 脖 子 里 起 了 一 个 疙 瘩， 越 长 越 大， 疼 痛 钻 心。 那 在 现 在 就 算 不 了 啥， 一 刀 割 掉 就 好 了， 可 那 时 候 没 有 手 术， 只 好 让 疼， 最 后 连 嘴 也 张 不 开， 话 也 说 不 出， 只 喝 一 点 开 水。 饿 极 了 吸 几 口 面 糊 或 米 汤， 吸 不 进 嗓 子 的 米 粒， 就 留 在 嘴 里， 慢 慢 发 霉。 我 急 了， 硬 是 让 你 奶 奶 用 剪 刀 刺 破 那 个 浓 疮， 里 面 全 是 脓 血， 淌 了 一 大 滩。 顿 时 觉 得 轻 松 了。 你 看 这 就 是 那 条 疤 痕。 你 小 时 候 我 哄 你 说， 你 就 是 从 这 里 出 来 的。 还 真 把 你 哄 信 了。 那 次 大 病， 我 身 体 垮 了， 奶 水 干 了， 你 弟 弟 没 奶 吃， 我 又 病 危， 没 人 管 它， 他 从 小 就 吃 了 亏， 身 体 就 不 如 你 好。 你 弟 弟 也 是 个 苦 命 生 啊！

二

1 9 5 8年 正 月， 我 的 病 刚 好 了 一 点， 能 起 身 干 活 带 孩 子 了， 你 奶 奶 又 得 了 病。 起 先 是 浑 身 疼 痛， 后 来 皮 肤 溃 烂， 到 处 流 淌 脓 血。 啥 药 都 吃 过 了， 还 是 一 天 比 一 天 严 重。 你 爷 爷 是 中 医， 你 奶 奶 的 爹 是 霍 城 有 名 的 老 中 医， 都 毫 无 办 法。 那 时 候， 你 爹 在 兰 州 党 校 学 习， 你 爷 爷 在 县 城 医 院 上 班， 你 二 叔 是 副 大 队 长， 一 天 忙 队 里 的 事 情， 你 三 叔 经 常 在 外 面 干 活， 你 小 叔 和 小 姑 跟 你 爷 爷 在 城 里 上 学。 家 里 只 有 我 带 你 们 哥 俩， 伺 候 你 奶 奶。 起 先 你 爷 爷 他 们 还 经 常 来 送 药、 探 望， 过 一 两 天 就 走 了， 家 里 的 事 情 他 们 都 不 知 情。 再 后 来 他 们 来 的 次 数 越 来 越 少， 来 了 也 不 忍 心 看。 我 从 来 没 见 过 你 奶 奶 的 这 种 病， 除 了 浑 身 溃 烂， 流 血 流 脓， 还 小 便 不 通 大 便 不 禁， 而 且 整 天 喊 饿。 这 样 刚 吃 罢 又 想 吃 那 样， 就 一 个 鸡 蛋， 一 会 想 吃 煮 的， 一 会 想 吃 炸 的， 一 会 想 吃 鸡 蛋 饼， 一 天 要 吃 无 数 次。 可 只 要 一 端 上 饭 碗， 嗤 地 一 声， 稀 屎 就 下 来 了， 她 就 吃 不 下 去。 她 就 说 唉， 陈 好 明， 你 说 我 这 是 造 了 什 么 孽， 咋 得 了 这 种 怪 病！ 老 天 爷， 快 些 的 吧！ 我 就 赶 紧 擦 屁 股、 换 尿 布。 那 时 节 哪 里 有 现 在 这 么 多 的 破 布 呢， 就 那 么 几 块， 时 时 拉， 时 时 洗。 尿 布 刚 换 上， 又 喊 叫 着 吃 这 吃 那。 她 想 吃 黄 花 菜， 那 时 节 青 草 刚 出 地， 我 就 到 朝 阳 的 红 山 坡 里 去 挖。 挖 上 四 五 棵 就 赶 紧 回 来 给 她 做， 刚 端 上， 嗤 地 一 声， 又 拉 下 了！ 后 来 她 又 喊 叫 着 想 吃 块 冰， 那 时 节 已 经 是 四 五 月 里 了， 哪 里 来 的 冰 呢。 她 哀 求 说， 我 要 是 能 吃 上 一 块 冰， 我 的 病 就 好 了！ 我 只 好 给 你 大 舅 舅 捎 信， 让 他 从 焉 支 山 里 弄 些 冰 来。 你 舅 舅 大 半 夜 里 去 深 山 沟 敲 了 半 罐 子， 连 夜 送 下 来。 她 就 一 边 吃， 一 边 说 着 感 谢 的 话： 你 们 兄 妹 心 太 好 了， 久 病 床 前 无 孝 子， 陈 好 明， 你 能 这 样 对 我， 积 了 大 善 了， 日 后 定 有 好 报。 可 我 养 了 男 女 八 九 个， 他 们 都 在 哪 里 呢！

除 了 不 停 地 擦 屎 换 尿 布， 小 便 胀 的 下 不 来， 我 还 得 给 捋， 给 挤。 大 热 天 又 是 拉 屎 又 是 排 尿， 又 是 脓 疮， 整 个 屋 里 臭 气 熏 天， 连 院 子 里 都 很 难 闻。 你 二 叔 二 婶 他 们 不 仅 不 伺 候 一 下， 连 吃 饭 都 端 到 大 门 外 面， 他 们 不 敢 看， 看 了 恶 心 的 吃 不 下 饭 去， 后 来 索 性 吃、 住 都 在 大 队 里， 很 少 回 家。

就 这 样， 一 直 磨 难 到 五 月 端 午 那 天 死 了， 终 于 脱 了 孽。 唉， 我 见 过 的 病 人 多， 像 你 奶 奶 那 样 的 病 实 在 少 见。 我 是 全 心 全 意 把 她 伺 候 死 的， 看 到 她 那 痛 苦 可 怜 的 样 子， 她 对 我 的 所 有 不 好 都 忘 了， 一 心 一 意 对 她 好， 我 对 得 起 自 己 的 良 心。 可 是， 她 在 临 死 时 还 是 把 我 毁 了！ 你 的 爹 要 离 我， 就 是 她 做 的 祸。 那 些 不 知 内 情 的 人 说， 是 你 爹 当 上 大 干 部 不 认 土 包 子 了， 那 只 不 过 是 其 中 的 一 个 原 因。

你 奶 奶 在 临 死 前 干 了 件 伤 天 害 理 的 事！

这 件 事 情 我 从 来 没 有 告 诉 过 任 何 人， 只 有 你 奶 奶 知 道， 你 外 爷、 外 奶 和 你 大 舅 知 道。 你 爷 爷 是 你 奶 奶 临 死 前 知 道 的， 你 爹 是 你 爷 爷 告 诉 的。

孩 子， 你 长 大 了， 成 大 人 了， 妈 不 隐 瞒， 把 这 件 事 情 的 真 相 告 诉 你， 请 你 相 信， 妈 是 被 冤 枉 的， 比 窦 娥 还 冤！ 可 惜 能 给 我 作 证 的 人 都 死 了， 我 这 个 背 了 一 辈 子 的 黑 锅 无 法 洗 刷 了， 妈 的 冤 屈 就 由 你 来 昭 雪 了！

三

记 不 清 是 那 一 年 了， 你 还 没 有 生 下。 一 个 夏 末 的 日 子， 你 外 爷 来 瞧 我 （ 请 我 去 娘 家）， 征 得 你 奶 奶 的 同 意， 我 就 和 你 外 爷 去 了。 你 外 爷 他 们 住 在 大 黄 山 上， 经 常 在 山 下 推 水 磨。 这 次 是 你 外 爷 和 你 大 舅 下 山 推 磨， 顺 便 瞧 我 站 娘 家 的。 因 为 推 磨 的 人 多， 我 们 得 等。 于 是 你 外 爷 就 去 你 陈 姑 爷 家 了 （ 就 是 我 的 姑 爹 姑 妈 家）。 我 和 你 大 舅 在 等 搭 磨。 等 我 们 的 粮 食 磨 完 就 已 是 大 半 夜 了。 我 和 你 大 舅 就 和 衣 睡 在 磨 坊 的 炕 上， 炕 的 另 一 头 睡 的 磨 主 的 老 婆。 由 于 是 夏 天， 加 上 那 里 卫 生 不 好， 臭 虫、 蚊 子 咬 的 我 们 一 夜 没 有 安 稳。 第 二 天 等 你 外 爷 来， 我 们 就 赶 着 驴 子， 驮 上 面 粉 上 了 山。 谁 知 道 祸 从 天 降！

等 我 站 罢 娘 家 回 去 时， 你 奶 奶 态 度 大 变， 怒 不 可 遏 的 样 子。 骂 我 骚 货！ 还 说： 是 你 亲 哥 哥 送 你 来 的 吧， 咋 不 多 住 些 日 子 呢！ 这 些 莫 名 其 妙 的 话 让 我 一 头 雾 水， 我 不 知 道 是 啥 意 思， 我 知 道 你 奶 奶 说 话 刻 薄， 就 也 没 有 当 回 事。 可 是 后 来 越 骂 越 难 听， 越 骂 越 厉 害， 你 亲 哥 哥 咋 不 看 你 来 呀， 有 那 么 好 的 哥 哥， 嫁 到 老 郭 家 干 啥 来 了！ 你 是 不 是 又 想 亲 哥 哥 了 … … 我 听 出 话 中 有 话， 就 硬 着 头 皮 问 她， 妈， 你 说 这 些 是 啥 意 思， 我 究 竟 咋 地 了？ 哼， 自 己 干 了 啥 事 自 己 不 知 道， 干 了 丢 人 败 兴 的 事 还 装 得 没 事 人 一 样， 你 这 个 骚 货！ 你 还 有 脸 问！ 我 就 这 样 不 明 不 白 遭 人 辱 骂。 后 来， 老 赵 奶 才 悄 悄 把 真 相 告 诉 了 我。 她 说 是 磨 主 老 婆 做 的 祸， 给 你 奶 奶 说： 可 了 不 得 了， 丢 死 人 了， 谁 能 想 到 天 底 下 竟 有 亲 兄 妹， 就 在 人 的 眼 皮 子 底 下 做 那 种 事， 真 是 羞 死 人 了， 可 没 经 过！ 他 们 哥 哥 妹 子 盖 了 一 床 被， 一 夜 没 有 安 稳。

原 来 这 样！ 苍 天， 这 是 在 杀 人 啊！ 我 的 肺 都 要 气 炸 了， 我 找 了 那 个 说 是 非 的 婆 娘， 可 是 她 矢 口 否 认， 还 说， 你 们 有 没 有， 关 我 啥 事， 我 啥 都 不 知 道。 我 气 得 昏 昏 沉 沉， 人 咋 这 么 坏 呢！ 我 把 事 情 告 诉 了 你 外 爷 和 大 舅， 他 们 差 点 没 气 死！ 为 这， 你 大 舅 把 你 外 爷 抱 怨 了 几 十 年， 你 说 你 好 好 的， 跑 到 陈 姑 爹 家 干 啥 去 了！ 这 飞 来 的 横 祸， 叫 妹 子 在 人 家 咋 过 呢！ 气 得 仰 天 大 哭！

你 外 爷 去 找 那 个 磨 家 老 婆 算 账。 那 婆 娘 吓 坏 了， 没 想 到 事 情 这 么 严 重。 就 原 原 本 本 告 诉 你 外 爷， 我 给 你 亲 家 啥 都 没 说 过， 只 是 跟 自 己 的 老 汉 说 了， 一 夜 没 睡 好， 是 因 为 陈 家 的 兄 妹 夜 里 没 有 安 稳。 谁 知 道 那 个 老 不 死 的 给 你 亲 家 是 咋 说 的！ 这 个 挨 千 刀 的！

就 这 样， 你 说 这 种 事 情 再 咋 办 呢！ 你 外 爷 找 到 你 奶 奶， 看 你 奶 奶 嘴 上 虽 然 说， 也 可 能 是 别 人 造 谣， 可 心 里 已 经 种 下 了 太 深 的 阴 影， 像 你 奶 奶 那 样 固 执 又 好 面 子 的 人， 怎 么 能 一 下 子 抹 去 呢！ 即 使 在 她 病 重 期 间 千 恩 万 谢 地 说 我 好， 可 是 她 临 死 前 还 是 没 有 放 过 我， 把 这 件 事 情 告 诉 了 你 爷 爷， 不 知 道 还 说 了 一 些 啥， 就 成 了 一 个 谜 了。

你 问 我 那 个 老 汉 为 啥 要 造 谣 污 蔑 我， 也 是 有 原 因 的。 说 起 来 也 是 太 气 人 了。 那 是 个 老 不 正 经、 老 流 氓。 不 知 道 啥 时 候 突 然 和 你 爷 爷 亲 近 上 了， 一 天 几 次 往 我 们 家 里 跑。 出 于 礼 貌， 一 开 始 我 还 问 问 他， 后 来 从 他 那 眼 神 里 看 出 了 是 个 不 正 经 的 人， 就 不 搭 理 他 了。 一 次， 他 让 你 爷 爷 开 了 药 方， 让 我 给 取 药， 他 便 跟 了 进 来， 眼 睛 在 我 身 上 打 转。 我 忙 取 好 药 递 给 他， 没 想 到 他 不 拿 药， 却 抓 住 我 的 手 不 放， 当 时 我 气 坏 了， 想 都 没 想， 抡 起 右 手 就 给 了 他 一 耳 光！ 从 此 再 也 没 有 来 过。 所 以， 这 次 他 觉 得 机 会 来 了， 就 在 你 奶 奶 面 前 添 油 加 醋 陷 害 我。 你 奶 奶 一 听 当 场 就 气 病 了， 从 此 就 变 本 加 厉 地 虐 待 我。 所 以 她 说， 是 我 把 她 气 死 的。 她 在 病 中， 我 那 样 诚 心 诚 意 地 伺 候 她， 嘴 上 虽 然